中島美雪介紹會

脫俗的通俗作品

我不是蔡明亮的忠實影迷，只看過他部分作品，以程度粗淺排順序的話，最淺的是在大學時代看到他早期的電視劇作品。其實更早之前，我已接受了他那種，說是很慢也好、「有病」也好的電影語言；但回顧他的前作之後，還是會有一種「啊，這個人藝術電影也會拍，通俗作品也會拍」的驚訝感，不只會拍，還拍得脫俗地好。

例如電視劇《海角天涯》，主角是在西門町做旅館打掃跟賣黃牛票的一家人，對照起今年得獎、以舉牌工為主角的《郊遊》，同樣都是底層勞動者。我對裡面夫婦在旅館房間工作完「想要搞」的情節印象深刻，不是因為俚俗氣息的小小情色使然，而是旅館業是色情需求（性交易、性交場所）的延伸，是提供工作機會的周邊產業之一。

就跟當組頭會有道德爭議一樣，賣黃牛票是一種底層容易碰到的、偏門的賺錢機會，以前電影院窗口時常有拿著克寧奶粉牛奶罐裝錢的黃牛在兜售。而蔡明亮好死不死讓這個家庭的女兒賣著賣著，竟遇到暗戀的學長跟他帶來的女朋友，這赤裸裸地把身分跟階級剝光的一幕很駭人。隨後，由少女偶像、當時和徐若瑄同團體的吳佩瑜所飾演的女兒，出於不爽或屈辱，拿起鎖頭往一部機車開砸。

更早之前，第一次接觸的蔡明亮作品，是他的名作《愛情萬歲》。高中時衝著得獎的名氣從錄影帶店順便租回來，如同許多人所抱怨的「冗長」，面對20吋的小電視，我也按下快轉。儘管沒有仔細品味，但很快察覺到3位主角的工作，房仲、靈骨塔、擺地攤，在社會上地位都不高，加上場景有著不屬於這3人的空屋，又在那邊同床異慾，疏離程度不在話下。


日常與電影的對照

一般聊到喜歡的愛情故事，我常舉少女漫畫《MARS》為例，男主角在夜晚騎摩托車載女主角去看工業區的照明，眼前閃閃的、滿滿的、無機排列的紅色巨型螢火，不失為一種奇景。比起一般情侶去看黃昏、日出，它特別給我一種自平庸又機械的生活中，暫時抽離出來的感覺，但即便如此，它仍然是意外的插曲、短暫的煙火，而不屬於日常生活的函數，更準確地說，不屬於負面工作的函數。

大家可能不知道，（舊時）旅館工作人員，是連續做24小時、休息24小時，作息很不方便。我覺得《海角天涯》中的夫婦、女兒，他們的性與愛，都受到工作的影響，《愛情萬歲》更不用說，愛情故事常有驚喜的浪漫，但工作的現實常是徒然與屈辱。

「如果有人架台攝影機24小時對著我，一定很難看吧，和這麼難看的影片相處，愛情的驚喜感要怎麼保溫呢？」大學時曾跟輔導老師這麼假想著。就像對《愛情萬歲》按下的快轉，多數時候，為保持生活的節奏，總是熟練地選擇性記憶，只是有時轉太快，難免會不連戲，比方眼前心動的人，竟然在以前拒絕過人家，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呢？大概用著某種快速篩選器在看人吧；日常生活的錯置混亂，時不時從身旁竄出。

印象中，有好幾幕驚訝到我的、坐在電影院看的《你那邊幾點》播映時；導演曾說：「戲劇再離奇也不會比現實離奇。」身在花都巴黎的女主人翁，在日常中跌撞到各種不安，因為戲裡慢得彷彿跟現實同步，懷疑台下的自己也在其中。也許就在靜靜寫稿的當下，聽見從社區傳出的、似乎哭得有點久的兒童嚎哭，然後想著：「希望不是兒虐……，停了，還好吧。」就在便利商店熱絡交談的人們身後，架上本本封面都是危機，《驚爆：你不知道XXX？》、《千萬不要XXX》。


慢的省思

我一直記得《你那邊幾點》裡女演員洗臉的樣子，啪啪啪快速拍臉的樣子。縱觀蔡明亮的電影，充斥著這種瑣碎的生活動作。曾聽過詩人鴻鴻在演講時說：「就算是坐著這麼簡單的動作，每個人坐的方式也都不同、都很獨特。」報紙上的心理測驗常說，習慣動作能代表潛意識等等難以窺見的資訊，一段洗臉的動作，又刻印著多少密碼呢？

注視著蛛絲馬跡，想要解讀密碼，是因為回首前塵，找不到決定性的一刻，沒辦法像一般的戲劇作品，總在千鈞一髮的一刻挽救危機，像英雄般聰慧過人。導演說：「年紀大了，有些故事再也看不下去，你總會有新的觀影需要。」回首溫水煮青蛙的人生，寫著答案的紙，沉沒在時間的河，濕到爛了，看不清楚，而足以匹配這一切的、蔡明亮那慢得不怕人快轉的電影，彷彿能讓我從容地問：「我還看得下去自己嗎？」

蔡明亮又得獎了，他感謝評審慢慢看他的電影，感謝有一群人陪他慢慢走；我安心地準備介紹，時間過得很慢的中島美雪的歌（參看文章〈一萬年尺度的情歌〉），而且還變本加厲，打算在11月17日下午2點，在台中的「森林旁邊」播放。不只是歌詞要慢慢看，連節拍都慢的歌，慢到讓有的朋友試圖忍耐一下也受不了（笑），不過不礙事的，蔡明亮又得獎了。


＊原載於10月3日台灣立報


影片：中島美雪的「砂之船」。




砂の船（すなのふね）／砂之船


是誰在叫我　
在深深的夜　在海的最深處有聲音呼喚
張開雙眼可以看見　窗戶外邊浮現
西沉的彎月有如窺視的眼

我欲從不知往何處前去的夢中游出
找尋出不見夢魅的國度
而在現下無人的夜海　此刻有砂之船航行擺渡

值得期待的事物一個也無　想要尋覓的人兒一個也無
夢是越期待越會消失　愛是越尋覓越會逃逸

搖盪在波浪的月亮數百數千
算算久遠的熱情夢想也是這般數目
在現下無人的夜海　此刻有砂之船航行擺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