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蔚藍的天空下,繫在繩索上的各色小旗隨風飄揚。儘管好不容易才度過嚴寒,但大廈頂樓上的強風還是相當寒冷。時值情人節假期,井筒屋百貨公司的頂樓遊樂園重新開幕。為了促進開幕時的買氣,井筒屋推出女兒節跟新學期商品的特賣活動,以及在頂樓特設舞台所舉辦的偶像歌手演唱會。



我不懂你的話







蔚藍的天空下,繫在繩索上的各色小旗隨風飄揚。儘管好不容易才度過嚴寒,但大廈頂樓上的強風還是相當寒冷。時值情人節假期,井筒屋百貨公司的頂樓遊樂園重新開幕。為了促進開幕時的買氣,井筒屋推出女兒節跟新學期商品的特賣活動,以及在頂樓特設舞台所舉辦的偶像歌手演唱會。

距離演唱會現場直播的時間快到了,身著藏青色底、繡有JBC黃色字樣的外套的工作人員忙得東奔西跑,忽隱忽現地出沒在一般穿著羽絨大衣的遊客裡。他們還到處幫抱著孩子的客人找廁所,忙得連準備時間都快沒有了。 

P123.

負責轉播的導播大澤,提前下了指示,把該準備的工作內容跟大家快速說過一遍: 

「報完路況之後,一直到57分之前的這段時間,要進錄音室那邊的現場,也剛好可以播單曲。中間再插播新聞快報...............ㄟ,什麼?歌手說她很冷!誰去拿條毛毯給她,沒人可以幫忙嗎?真糟糕。綾瀨小姐,麻煩一下,快去拿給人家。」

瑪麗亞一邊注意手錶上的時間,一邊從後台的紙箱裡拿出毛巾,然後從賣場後面的樓梯往樓下衝,在藝人休息室前把毛毯交給唱片公司的人;接著連等電梯的時間都沒有,從原路跑樓梯上去。

「不好意思,等下的工作內容都商量好了嗎?」

「腳本都決定好了,放在這裡。」

「是這個嗎?」

「綾瀨小姐,先幫忙測試麥克風吧,到台上試一下。」

頂樓特設舞台前面的折疊椅都排好了,客人也都坐得滿滿的;還有很多人站在周圍,他們一邊在肩上扛著小孩、一邊伸長身子,等待歌手的到來。

P124.

「大家好啊,今天在MARUTANI食品的贊助下,我們特地來井筒屋百貨公司,為大家直播『SUNDAY POPLAND』這個節目。聲控如何?這樣可以嗎? 

是的各位,待會兒錄音室那邊的總主持人田邊先生會跟大家打招呼,到時請大家大聲地回應他,麻煩大家了。後面的觀眾朋友,請往前擠一點。」 

靠電梯附近的客人們起了一陣騷動,因為今天的來賓前川由里娜出現了。頂樓所有的客人的視線都集中過去,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也站起來回頭看。百貨公司的警衛、製作單位的工作人員,還有唱片公司的人都過去幫前川由里娜開道,慢慢帶她到舞台旁邊去。

前川由里娜已經安然無恙地坐在播送器材後面,此時參觀的民眾一直往舞台這邊推擠。節目正式開始前五分鐘瑪麗亞接到指示,拿起麥克風準備開場。

「那麼,在場的各位觀眾,節目馬上就要開始了。我們大家再練習一下,大~家~好,好。」

P125.

瑪麗亞跟觀眾打招呼後,只傳來稀稀落落的回應。

「再有精神一點。大~家~好,好。」

瑪麗亞揚起腳本開始指揮,認真配合的觀眾增加了。

「就是這樣,再有精神一點,好!」 

觀眾終於習慣這種氣氛了,回應也大聲起來。

「感覺不錯唷,待會兒就照這個樣子,麻煩大家了。啊,那邊的觀眾再靠過來一點。」

舞台兩側的大型音響先大聲地播放廣告,然後錄音室的總主持人田邊的聲音跟著插進來。 

「井筒屋那邊的現場現在如何呢?大家稍微回應一下吧。各位,你~們~好~啊~」 

瑪麗亞馬上拿起腳本作動作,觀眾也跟著她的指揮大聲回答。

歌手的新單曲分秒不差地接著播放,十五秒後,瑪麗亞拿著腳本快嘴地說起話來: 

「MARUTANI食品贊助,『SUNDAY POPLAND』!今天在井筒屋百貨公司頂樓特設舞台這裡為大家現場直播,我是助理主持人綾瀨瑪麗亞,請大家多多指教。總主持人田邊先生?」 

P126.

「看那邊好像很熱鬧的樣子,現場來的觀眾一定很多吧,連小朋友充滿精神的聲音都聽得到呢。」

「是啊,這裡雖然蠻冷的,不過天氣倒是很晴朗,感覺春天就快到了。」

「那麼,小型演唱會的狀況現在如何呢,麻煩為大家說明一下。」

「是的,各位觀眾。今天眾所期待的特別來賓馬上就要出場了。前川由里娜,大家掌聲鼓勵鼓勵。」 

瑪麗亞請來賓登台的聲音被台下的歡呼聲所掩沒。前川由里娜登台,露出電視上一樣親切的笑容。今天她穿的連衣裙領口比較開,讓原本單薄的肩膀顯得更為纖弱,而且質料也太薄了,看她穿這樣站在寒風中,不免教人覺得不忍。  

「歡迎妳來,聽說您上個禮拜才剛滿十六歲呢。」

「是的...........」

「而且在戲劇方面的表現也受到好評,在這邊要恭喜您了。」

P127.

「謝謝。」

瑪麗亞完全照著腳本提問,而前川由里娜也跟電視上一樣,依慣例回答問題。 

「您才剛東京過來,對這裡感覺如何呢?」

「這裡果然比東京要冷呢。」

「本地二月份是比較冷一點,不過有您在這裡演唱,相信什麼寒風都會驅散的。那麼就歡迎前川由里娜為大家帶來這首『秘密』。」

演唱會很快就開始了。瑪麗亞走下舞台,到旁邊翻腳本。

「(等下唱完一首之後,要找觀眾做兩段訪問,然後回到台上訪問前川由里娜,訪問的主題是理想的戀人;之後再介紹兩首歌,插播廣告之間再訪問前川由里娜,這一段的訪問主題是:她演的高收視率連續劇。詳細的情形會寫在其他腳本,總共介紹三首歌。)」

「謝謝各位。剛剛所演唱的曲目是『秘密』。那麼來問現場觀眾對這首歌感覺如何。這邊的這位媽媽,你覺得由里娜歌唱得如何呢?」

P128.

「跟著卡拉帶唱的嘛。」

「聽她現場唱,感覺如何呢?」

「本人現場唱果然不一樣,唱得很好呢。」

問答大體上都照著腳本走。 

「下一位,這邊的高中生,還是國中?啊,是高中呀。你覺得由里娜的魅力如何?」

「嗯,有點小惡魔的感覺。」

這個答案也在意料之中,小惡魔是前川由里娜在宣傳上有用到的字眼,但這位年輕人卻以為是自己的感想。

「是啊,您說她有點像小惡魔這點,真是比喻地很好。那麼我們再來問問前川由里娜本人的意見吧。怎麼樣呢,像小惡魔似的前川由里娜小姐,您認為理想的戀人應該是哪一型的呢?」
 
觀眾哄堂大笑,接著第二首歌的前奏開始下了。

P129.

「接著我們來聽第二首歌『TENDERNESS』。」

現場進行得很順利。表面上歌手是跟著卡拉帶在演唱,實際上全部都是對嘴,歌手一句也沒唱,只是嘴巴跟著動而已。不僅現場的觀眾不會發現到這一點,收音機前面的聽眾應該也不會發現。

為了讓聽眾有聽現場演唱的感覺,預錄的卡拉帶裡的歌聲,在許多地方會作得跟CD版本不同。聽起來像現場,但實際上都是預錄的。這是業界公開的秘密。

就在第二首歌快結束的時候,追加的腳本才送到瑪麗亞的手上。裡面寫了很多待會兒要問的問題,只是瑪麗亞連快速看過一次的時間都沒有,就得開始下一段的主持工作了。廣告時間結束。

「『SUNDAY POPLAND』。這裡是井筒屋百貨公司的頂樓特設舞台,我們正在播出前川由里娜的小型演唱會。現在兩首歌都已經唱完了,將繼續為大家訪問前川由里娜小姐。 

由里娜妹妹,您主演的連續劇最近收視率很高,很受大家的歡迎,想請問下一部戲已經決定好了嗎?」

P130.

「是的,七月開始會開始新戲的拍攝工作。」

「這次會跟誰主演呢?」

「這我還不是很確定........」

「這次跟您共演的是木村先生,您有什麼感想嗎?」

「呃..........不知道該說什麼。」
 
前川由里娜顯得有點緊張。兩個禮拜前有雜誌報導她跟男演員木村達彥傳出不倫戀情,現場的觀眾只要有看過那篇報導的話,應該都知道這件事。

瑪麗亞又快速地提出另一個問題。

「那由里娜妹妹你扮演什麼角色呢?」

「我的角色是一個在大學休學、但後來成為舞者的女孩子。」 

「很期待您的演出。聽說好像有愛情戲是嗎?」

「是這樣嗎?」

當瑪麗亞看到下一個問題的時候,她的視線彷彿被釘在腳本上面。

P131.

『是不是有不倫的場景呢?』下一題:『你自己對不倫有什麼想法?』

「(問這種問題不太好吧?)」 

大澤導播對瑪麗亞使個眼色,要她繼續問下去。

「是不是有............不倫的場景呢?」

聽到這問題,前川由里娜的表情都僵硬起來了。

「這個嘛..........」

「你自己對不倫................有什麼想法呢?」

前川由里娜臉色全變了。

台下唱片公司的人,越過觀眾往舞台這邊跑過來。

為了安撫台下開始騷動的觀眾,瑪麗亞試著換問題問,可是當她看到下一個題目時,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。 

「(這樣的訪問內容是什麼時候決定的?感覺就是在炒收視率嘛.......)」

是在開會時離開座位的那段時間才改的嗎?可是這麼多的問題要在短短的時間裡弄好,沒事先設計好是不可能的啊..........

P132.

大澤導播在耳機裡下了命令。

「快點把訪問做完!」

「(這不是我想這麼做的啊。我的工作只是照上頭的命令唸東西而已。)」

瑪麗亞照著腳本上的內容,唸了出來:

「由里娜妹妹,妳和木村達彥..........是真的有不倫的關係吧?」

前川由里娜緊閉著雙唇,默不作聲;她那緊抓著裙擺的小手,微微地顫抖著。

觀眾聽了這問題變得鴉雀無聲,現場除了嬰兒的哭聲之外,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。

在負責轉播的工作人員那邊,可以看到前川由里娜的經紀人糾起大澤導播的領口。 

「(不是我害的。我什麼都沒做啊.........)」

坐在觀眾席那裡的中學女生大叫:

P133.

「不要欺負由里娜!」

聽到觀眾的聲援,前川由里娜哇一聲哭了出來;而瑪麗亞手上拿的腳本,還有好多關於不倫報導的問題。

就在前川由里娜的哭聲從喇叭放出來的時候,突然JBC錄音室那邊的聲音插了進來,廣播總主持人跟演藝圈的評論家開始對話:

「由里娜都哭出來了呢 。」

「是啊,看來謠言果然是真的。」

「那這樣演唱會現場倒是爆出了大八卦。」

錄音室那邊的聲音一直持續下去,沒有轉回演唱會現場的跡象。

瑪麗亞的耳機裡傳來大澤導播的指示。

「節目結束,大家收拾一下。」

這話才剛說完,製作單位跟唱片公司的人就衝上台去,把前川由里娜抱了下來。

意外看到這種場面的觀眾,也帶著疑惑,三三兩兩地各自離開了。

工作人員從瑪麗亞手上取下了麥克風,而她手上的腳本還無言地攤在那裡;看她呆呆的樣子,工作人員看著她的臉說:

P134.

「怎麼了?直播已經結束了唷。快幫忙收拾吧。」

「啊......辛苦你了。」 

感覺真差,不知道還有哪些人知道這樣的企劃。總之她一個小助理不會知道,就算在事發前一秒也不知道。儘管想通了這一點,但瑪麗亞心裡還是覺得不是滋味。

跟著工作人員收拾好現場的器材之後,瑪麗亞到大家放東西的地上找自己的外套跟包包。這時,背後有個女人叫住了她。 

瑪麗亞轉過去抬頭一看,有個女人站在她身後。對方身穿花色毛衣跟便宜的紫色喇叭裙,肩上披肩的綻線隨風搖擺著。

「?」

眼前這個親切微笑的女人,瑪麗亞對她沒什麼印象。她想,這女人大概是在剛剛節目播出的時候,看到站在台上的自己,才有興趣過來認識一下的吧。

P135.

「有什麼事嗎?」

聽到瑪麗亞這麼問,對方一臉傷腦筋的樣子,無奈地看了一下天空。

「...............你好。」 

女人只是這樣簡單地回答瑪麗亞,她拿起手上的紙袋要給瑪麗亞看。瑪麗亞看女人這身打扮,猜她大概三十歲左右吧:綁在後面的馬尾不是很整齊,素著一張臉,就像一般假日時會逛百貨公司的平凡媽媽一樣。 

工作人員捲好纜線之後,從她倆身邊經過。

「那個,什麼事呢?」

對於瑪麗亞的反覆探問,女人只是親切地回應說:

「瑪、禮呀?」

聽到這種不標準的日語,瑪麗亞想:

「(她應該不是日本人吧。)」

一想到這點,瑪麗亞不由得心驚了一下。

「(難道,是那天晚上的?)」

這時旁邊有許多同事注意到瑪麗亞她們了。

P136.

二個多月前在歡樂街碰到的時候,那個化著濃妝的泰國流鶯還是一身緊身套裝,甩著及腰的長髮;跟眼前這個素顏、穿平底鞋,綁著馬尾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。真的是同一個人嗎?   
 
雖然不太確定這女人是不是那晚遇到的流鶯,不過瑪麗亞還是稍微地回個禮。

「(還是記得我嘛。)」

女人似乎這麼想著,表情也變得比較開心;她又對瑪麗亞說:

『我剛去買了東西喔。』

瑪麗亞聽不懂對方在講什麼,全是無法理解的語言。這個女人果然是那時的泰國人,只是現在這個場合不適合跟她交談。

「那個,我們先到那邊好嗎。」

瑪麗亞趕緊拎了包包跟外套,避開同事的目光,拉了女人就走。她領著女人跑向電梯,對方似乎很開心地跟了過來。 

兩人在四樓的TEA ROOM一角坐了下來,但女人只會一直對瑪麗亞說:「瑪禮呀」。

P137.

「(她應該是剛剛在演唱會才知道我叫什麼的吧,還是我那天酒醉時跟她說的呢?)」

儘管瑪麗亞想跟對方確認,但她一句泰語也不會講。

女人在侍者端來的紅茶裡加了不少砂糖,露出天真的笑容。瑪麗亞則是一邊喝著咖啡,一邊偷偷觀察對方。

『我啊,剛剛買了日本的娃娃喔。』

「噎?」

『娃娃啊。』

瑪麗亞傾著身子往前看,女人把一個小包放在桌上,然後拆開包裝,裡面是個日本紙做的小盒子,裝了一個用白紙包好的小娃娃,原來是個女兒節娃娃。女人小心翼翼把紙拉開,讓瑪麗亞仔細看看。

「啊,你買的是女兒節娃娃。」

「泥偶........姐?」

「女、兒、節、娃、娃。」

P138.

「泥偶..........姐.......」

「娃、娃。」

「娃、瓦。」

不知為何,瑪麗亞覺得有種懷念的感覺湧上胸口。兩個多月前的深夜,這女人也是像這樣跟自己說話吧。不對,這種交談的感覺,該在比兩個月更久之前,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過才是。很久很久以前,自己應該也曾這樣跟誰交談過。

瑪麗亞在幫女人把娃娃包回去的時候,意外地發現女人的手頗粗糙;她想女人或許長年作過農事什麼的才會這樣;或許也正因為如此,女人才能到日本、到北海道這個境外之地,過著被人蔑視為JAPAYUKI(南方娼婦)的生活。能過這種日子,必須要有相當的意志力吧.......... 

「(算了,別管人家太多。)」

瑪麗亞嘆了口氣,把目光移到一旁的觀賞植物。像這種葉子又寬又厚的植物,除了熱帶之外根本活不下去,所以差不多長到一公尺左右就沒再長了,不是正常大小。它之所以能在這裡生存下來,全靠花盆裡狀似玻璃珠的人工土來提供養份。 

「(不過這棵樹活在這裡不會有動物或昆蟲來吃它,也不會有洪水或旱災,也算是有其他好處。)」

P140.

『剛剛妳在工作吧。』

女人好像還有問題想問的樣子。

「什麼?」

『拿著麥克風,跟大家說話那樣。』

女人拿起湯匙當麥克風握,然後模仿瑪麗亞講話的樣子。

「..........麥克風?」

『你是藝人嗎?』

「啊.........那是廣播的直播現場。」

『好厲害喔。』

儘管聽不懂對方的話,不過看女人指著剛剛直播現場的樣子,瑪麗亞猜她應該是指剛剛的工作內容,於是點了點頭。

『妳在電視上也會跳舞嗎?我在店裡也有跳舞喔。』

女人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,搖擺著身軀,給瑪麗亞看看她跳舞的樣子;瑪麗亞見狀,趕緊請對方坐下。

P140.

女人心滿意足地用湯匙和著剩下的紅茶;而瑪麗亞在想,要是同事問起這女人是誰該怎麼回答,她若有所思地想些適當的理由。

和女人的眼神一接觸的時候,都會看到她露出純樸的笑容,本來瑪麗亞還以為女人是不是來要錢的,不過現在卻對自己的小人之腹心虛得很。

「妳今天沒化妝嗎?」

瑪麗亞一邊說,一邊比塗抹脂粉的樣子給對方看。而女人也似乎了解她在問什麼,雙手捧住臉頰害羞地笑著。 

在入口附近有個小男孩出聲說:

「那個人好奇怪喔,對不對?她在幹嘛呢?媽媽。」

年輕的母親愀然不語,轉身就把小孩給拉回來。

「別看那個,那個是JAPAYUKI啊。」

「JAPAYUKI是什麼?」

「你給我坐好!」

P141.

瑪麗亞聽到那位媽媽的話之後感到心寒,她身上穿有JBC的制服,可想而知對方當然不是說她,而是指坐在她對面的這個泰國女人,用「那個」來稱呼一個人,未免太不尊重了。不知道女人懂不懂有人在汙辱她,只見她似乎毫不介意,滿足地喝著紅茶。

「...................我們走吧。」

女人打算從她的舊皮包裡拿錢付帳,但瑪麗亞伸手制止她這個動作,表示不用了,先帶她往櫃台方向離開再說;而剛剛那位出言不遜的年輕媽媽也走了過來,還露出鄙夷的神色看著泰國女人,好像在躲什麼髒東西似的。瑪麗亞瞪了年輕媽媽一眼,而對方也不甘示弱。

「(瞪什麼,我又沒說錯。)」

年輕媽媽回瞪瑪麗亞,眼裡彷彿說著這樣的話。

女人爽朗地問瑪麗亞:

「KOBU KUNN KA?」(泰文:你叫什麼名字?)

她拉著瑪麗亞的手肘想出去,對於年輕媽媽不客氣的舉止,似乎不以為意。

「KOBU KUNN KA?」(泰文:你叫什麼名字?)

P142.

女人又問了一次。接著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張紙片,上面有店家的照片跟名字,寫著:『THAI FOOD.RESTAURANTPUB.NAMTANN』(NAMTANN是泰語,意指茶色的東西或砂糖。)。看樣子這是她工作的地方,瑪麗亞先指著紙片,再指指女人的心口,點點頭,表示她知道這家店跟泰國女人有關係。

泰國女人精神奕奕地轉身離去,而瑪麗亞在背後目送她離開,看著她那薄綠色的披肩隱沒在人群之中。




 
三月的第二個星期二,下午十點四十七分,JBC的第四錄音室正進行著音樂節目『MUSIC SQUASH』的最後一個單元。瑪麗亞依舊以兒童般的語調唸著腳本。 

「以上七位聽眾可以得到特製的電話卡,那麼下禮拜大家再繼續在空中相會唷。星期二『MUSIC SQUASH』由大家的女神綾瀨瑪麗亞為您服務,BYE~BYE~。」

P143.

節目的主題曲開始流瀉,接著播放廣告。玻璃窗對面的山川導播,用兩手圍成一個圓形給瑪麗亞看。瑪麗亞見了,語氣從剛剛主持節目的快嘴轉回普通的廣播方式。

「辛苦您了。接下來要錄廣告嗎?」

「還要換個帶子,請妳等一下。」  

「知道了。」

今天早上有些廣告跟演唱會預告還沒錄,待會兒得繼續錄。

桌上散著一些從腳邊的紙箱整理出來的聽眾投書跟廣告文案,瑪麗亞趁時間還有空檔,先把它們拿過來唸一唸。 

「『冬夏皆宜,滑雪後還有溫水游泳池可玩,以及讓人流口水的美食。全家人都一起來吧,常春藤飯店,您一年四季的好去處。』」

「『小珠小珠落不停,湧不盡的小鋼珠,要玩柏青哥就選美人魚大會館,近期盛大開幕。』」

助理導播抱著一箱郵件過來放著。

「這些是不要的嗎?」

P144.

「是啊,太長了而且內容太沉重,不適合。」

助理導播帶著笑容走了出去,瑪麗亞也對他報以微笑。她看了一眼紙箱,又繼續拿原稿練習。

「『歌唱出日本的心,篠崎克也獨唱會!五月五日、六日,JBC HALL............』」

從那堆不要的信件裡,瑪麗亞似乎注意到了什麼,在各自捆好的信件與明信片之間,她發現到一個名字,一個她好像忘了其實卻忘不了的名字────小坂圭子。

玻璃窗對面的副調整室只剩一個技師在工作。

「(小坂圭子又寄了什麼討厭的東西來。)」

瑪麗亞想說,不管怎樣都看到了,要笑要罵也隨他去,反正自己不動聲色便是;於是從紙箱抽出那封讓人不舒服的信件,粗暴地把信拆開。信上的字像是女性寫的,看起來相當娟秀。 

P145.

『因為我在前一封信中寫明是只給妳一個人看的,所以當妳在廣播節目裡唸出來的時候,我非常驚訝,覺得妳這個人怎麼這麼過份。可是,我在責怪妳的當下,也反省了自己。坦白說,我會寫給妳的那封信,也是在試探人心──那時才我發現到自己有著這樣醜陋的心態。所謂試探人心,說穿了就是想被原諒、想從對自己良心的追問中逃出來、想脫離這種恐怖的罪惡感罷了。因此,或許妳公開我的信件,也算是一種當頭棒喝吧。

聽妳在廣播裡唸我的私事時,我感到一陣混亂,對妳也非常失望。不過我也因為這樣,不得不去正視自己長久以來的心願:那就是除了墮胎之外,其實我還有好多好多秘密想跟我男友說,這些沒說的心事累積起來,就像積雪一樣越堆越高,真的很讓人心酸。

今天,我終於下定決心了。這倒不是說我打算坦然地對他說出一切,而是我會讓他知道,我是個有秘密的人,我打算清清楚楚地讓他知道自己真實的這一面。

我男友是個卡車司機,所以很少有時間跟我碰面。儘管我對我們的未來還有些許的不安,但我已經不再迷惘,未來會繼續愛著他。

想跟妳說對不起,也想跟妳說聲:『謝謝。』

P146.

給綾瀨瑪麗亞小姐               小坂圭子

P.S. 當我有一天出嫁,變成川久保圭子的時候,我會再寫信給您。』

瑪麗亞拿著信紙的手顫抖個不停,此刻連心臟的跳動都能讓她顫抖不已。

「(.........這個........不是那個小坂圭子。小坂圭子應該到東京跟早川在一起了......,小坂圭子如果嫁給早川,也應該叫做早川圭子啊。)」

瑪麗亞臉色慘白。之前以為信是那個在JBC待過的小坂圭子寄的,還因為這樣,故意在廣播裡唸出人家的本名;一直以為小坂圭子對自己懷抱著恨意,是個陰險、讓人火大的女人。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搞錯了,事實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樣子。
 
如果之前不知道早川回到了圭子那裡,說不定就不會把這封信當成是圭子寄的;而且明知圭子就算寄信也會寄到家裡,怎麼不覺得奇怪呢,唉啊,要不是早川在電話裡提什麼辭職、講那種爛藉口,搞不好早就發現事情不太對勁,可以冷靜地判斷也說不定。反正,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。

瑪麗亞明明知道,她所認識小坂圭子是不會想這麼多的,要真是她的話,應該早就到東京去了才對。

P147.

不過重點是,另一個她不認識的小坂圭子,在遭受莫名其妙的傷害之後,卻毫不反擊,以德報怨地看待這個愚蠢的自己。

在信上娟秀的『謝謝』兩字背後,瑪麗亞彷彿看到另一個不懂得反擊的朋友,那個總是對自己親切微笑的好朋友────高橋八重。

在副調整室的技師調好了帶子,把一切都準備好以後抬頭一看,才發現瑪麗亞早已不在錄音室裡了。





在人聲鼎沸,飯館、酒吧林立的商業區和一般的住宅區之間,隔有一座佔地寬廣、設有電話亭的巴士站。 

P148.

聽著無人應答的話筒已經有半小時之久了,瑪麗亞什麼電話也沒撥,只是刻意待在外頭而已;她摸摸手上的香煙盒,抽出了最後一支煙,看著自己映在透明玻璃上的臉,三十五歲的、一張疲勞的臉;看看眼角紋附近,白天撲上的粉底都掉了,好斑駁不堪的一張臉。
 
「(活到現在,我應該有做點什麼事吧。)」

做了什麼呢?每年都做了什麼?到現在為止,這麼長的一段時間,感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,好像都沒什麼意義的樣子──從這張虛度光陰的臉就看得出來;從那空虛的瞳孔背後、從那透明的眼膜背後、從那黑暗的深處,瑪麗亞看到了人生的徒勞無功。

「有人守護著妳嗎?沒有。」

「(想都別想有人會來守護妳。)」

對著玻璃窗,瑪麗亞露出惡意的眼神,盯著這個自言自語的自己。 

「感覺很失落嗎?」

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之後,瑪麗亞對自己發表了這樣的宣言:

「放心吧,總之除了腳本寫的東西之外什麼都別看就是了。我呢,也不會再跟任何人對話了。」
 
P149.

被那透明的黑暗所追問,瑪麗亞用力推開電話亭的拉門,走了出去。

「為什麼,我現在會想去找那個泰國女人呢?」

而瑪麗亞心中的黑暗尖銳地回應說:

「(因為對方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跟妳對話的人。)」

照紙片上的住址按圖索驥,找到那間『THAI FOOD.RESTAURANTPUB.NAMTANN』的話,應該就可以找到那個泰國女人了吧。 

忍受著刺骨的寒風,瑪麗亞穿過巴士站往熱鬧的歡樂街去。馬路旁邊有許多媽媽桑前呼後擁地送客人出門,那些個西裝打扮、心滿意足的客人也一個一個搭了計程車離去,整條街都是這樣送往迎來的景象。「再喝一攤、再一攤啦。」很多年輕的男人和媽媽桑都還在興頭上,大呼小叫地吆喝著。

離開馬路兩旁的熱鬧繁華,經過五六個轉角之後,突然間街景回到了十年前,四周的房子都有被煙燻過的痕跡。此處的流鶯比馬路附近多了不少;有兩三個流鶯站在那裡聊天,對路過的瑪麗亞毫不介意。
   
P150.

隔著薄薄的牆壁,許多狹窄的店面並列在一起,從中冒出卡拉OK跟女人嬌媚的聲音。就在這一排店家中間,有個用黃色小燈泡排成字的招牌寫著『NAMTANN』。像這樣的店,瑪麗亞過去只有在幫電視台拍紀錄片時才會來;反正不管店裡看起來怎樣,跟店員會去的地方也沒關係。瑪麗亞並不害怕這種地方,她推開塗有金色跟黑色的玻璃門準備進去,卻剛好碰到一個娃娃臉的侍者提著垃圾袋正要出來。

「這邊關門了喔。」

瑪麗亞不解對方為什麼這麼說。 

「可是從旁邊的樓梯下去的話,那邊還有營業。」

在格局氣派的『NAMTANN』和隔壁的大廈之間,有一道往地下室的階梯;旁邊還放一個破爛的燈籠,上面一樣是寫『NAMTANN』。跟附近其他的店家一樣,裡面都傳出卡拉OK吵雜的模糊回音。 

瑪麗亞從狹窄的樓梯間往下走,到了地下一樓的店門口。在她要拉開厚重的木門之前,她才想到自己並不知道那個泰國女人的名字。那待會兒要怎麼找人呢?看來只有把裡面的人一個一個看過才行。 

P152.

店內有很多唱著卡拉OK的男人發出震耳欲聾的歌聲,照明異常地暗,看得見的只有從玻璃鏡球反射的光點而已。在旋轉的點點暗光之間,偶爾可以看見彼此調戲的客人跟女服務生。不習慣昏暗的瑪麗亞呆呆站著,胸部還被上完廁所的醉客給摸了一把。

環視了一下店內,看到很多女服務生,就是沒看到那泰國女人。

「(難不成她今天休息,還是出去拉客了?)」

沒辦法,看來只有打道回府,臨走之前瑪麗亞再仔細看了店裡一次。

裡面的客席突然歡呼起來,有個女服務生被醉客推著屁股登上桌子,旁邊的人開始起鬨,打拍子的打拍子、叫好的叫好;那個女服務生配合吵雜的卡拉OK開始扭起腰來,撩起自己的裙子給台下的人看,心癢的客人們紛紛把千元鈔票夾入她的丁字褲裡。搖擺著腰枝的她,又蹲在客人眼前給他們看個夠,看得眾人爭先恐後地從口袋掏錢出來給她。

本來瑪麗亞就要走了,但當她看到跳舞的女服務生轉過身來的時候,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及腰的美豔長髮、深邃的臉部輪廓、還有那露出親切眼神的瞳孔────沒錯,那個女服務生就是她要找的泰國女人。

P152.

「對不起,借過一下。」

瑪麗亞試圖靠近那個女服務生,卻被其他的客人生氣地推回去。

「幹嘛啦,妳這傢伙,不要推行不行。」

瑪麗亞又試著往裡面擠,不過馬上就被一個侍者給拉回去。

「這位客人,引起爭執的話我們會很困擾的。」

「我不是要跟人吵架。我是想找裡面那個女服務生。」

「你是她什麼人?」

「剛認識的朋友而已.......」

「那你等打烊再來吧。」

「我非現在找她不可。」

瑪麗亞激動地說,也不知道自己幹嘛這麼激動。

「幫我叫她過來好嗎?」

「這怎麼行,她正在工作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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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要錢的話也可以,幫我叫她過來好嗎?」

「帶出場的話要四萬。」

侍者乾脆地報出價格,嘴裡嘟嚷著。

「四萬.............」

瑪麗亞打開皮包,裡面只有三萬不到。

「怎麼樣啊?這位客人?」

「.........請...」

「請你算便宜一點!」

「....................」

侍者對瑪麗亞上下打量了一下,豪爽地笑出聲來 。

「怎麼辦呢,碰到這麼厚臉皮的女人。這樣吧姐姐,到我們這裡來工作如何?」

侍者一邊笑、一邊撥開醉客大步走到裡面,往女服務生的大腿拍了一下,單手把她從桌上給扛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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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做什麼呢?大家正樂著呢。」

客人不滿地發牢騷,但侍者卻瞪了他們一眼,然後用另一隻手扛起別的女服務生放到桌上。接著便從容地把剛剛的女服務生、也就是那個泰國女人,送到瑪麗亞的眼前。 

「有人指名要妳。」

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泰國女人,一見到瑪麗亞便樂得綻開笑容。

「瑪、禮呀?」

瑪麗亞把身上所有的鈔票都塞給侍者,緊張地拉了泰國女人就走;侍者在背後淘氣地對她大喊:

「姐姐,想面試的話要到我們裡面的事務所才對喔。」

敞開胸前的衣領、高興地在巷道裡奔跑的泰國女人,就像在夜色裡隨風搖擺的紫藤花似的,立刻就吸引了街上所有的男人。而且不管哪個男的想過來買春、泰國女人都會對他們有所回應;眼看靠過來的男人越來越多,瑪麗亞只有拉著她快跑。
 
『要去哪呢?去賓館的話這邊就有了啊。』

泰國女人說著說著就要往賓館裡去,瑪麗亞慌張地把她拉了回來。瑪麗亞不解地想,怎麼找了這麼久卻連間安靜的酒吧也沒有呢?看來普通的店不會開在這種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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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要不要來玩呀?」

聽到泰國女人用日文在拉客,瑪麗亞嚇了一跳,只有拉著她加快腳步離開。

而來尋歡的男人見泰國女人一邊勾引他們一邊跟著瑪麗亞跑走,不由得火大起來,在她們背後叫罵著。

泰國女人是怎麼學會這些煽情的日本話呢?客人教的?還是雇主教的?聽她那種笨拙的說話方式,感覺好像是跟男人學的;儘管是從女人口中說出,但是裡面有著非女人的感覺。 

儘管泰國女人一直對著路過的男人講些撒嬌的話,可是瑪麗亞卻發現,她偶爾會小聲地用異國的語言說話。因為說得蠻小聲的,所以男人不見得聽得到;而且泰國女人親切的表情始終沒變,誰也不會注意到她偷偷說了什麼。瑪麗亞雖然也聽不懂,但總覺得她在說的是內心話、是她所吐露的真實情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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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靠過來的是什麼樣的男人,這個女人都不會拒絕,因此她的身上具有一種光芒,能將男人的眼神深處照個清楚。
 
總之,男人因為泰國女人不懂日語,就非常隨便地跟她說話。這一點同為日本人的瑪麗亞聽得出來;而且泰國女人也能以自身的光芒,直觀地解讀出男人的意思。

只有在男人枉顧這個泰國女人的價值、對她出言不遜的時候,這個泰國女人才會揚起嘴角,用瑪麗亞聽不懂的語言叨唸些什麼。

瑪麗亞覺得,她現在拉著跑的這個女人,根本就是她自己。

一個不斷説著無人能理解的話的自己。

而且不管心裡想什麼,話說出來的時候就是變了調;老是詞不達意的這個自己。 

「(我喜歡這個女人嗎?還是討厭她?)」

如果這個女人是自己的投影,那麼瑪麗亞今晚已經喜歡上她了。特別是在這樣難受的夜晚,更希望能夠跟她成為朋友,希望自己能守護她、守護這個或許算是自己的女人。要是有人傷害她,那瑪麗亞一定會像是自己受到傷害似的,打從心底憎惡對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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甩掉糾纏不停的男人之後,瑪麗亞跟泰國女人跑到大馬路上去搭計程車。

下車的時候,泰國女人看到瑪麗亞住的大廈如此高聳,嚇了一跳。進了公寓,瑪麗亞先請泰國女人坐在沙發上,然後到廚房去開冰箱,看看有什麼食材可以煮的。隨後跟來的泰國女人,一看到瑪麗亞作菜的樣子,臉上的神情便由驚訝轉為呆滯;待她一回過神,就秀出她優秀的廚藝,炒了兩盤泰式料理。

兩個人一邊吃東西,一邊看看無聊的電視節目、翻雜誌;最後在互讓著毛毯的情形下,才稍微睡了一會兒。入睡那時都快半夜三點半了。

聽到關門的聲音而醒來的瑪麗亞,看了看電子時鐘,上頭以螢光顯示五點十二分。這時泰國女人已經離開公寓;她拉開窗廉,俯瞰下方的街景。 

群青色的天空下,在住宅之間的狹小通道裡,有個身穿紫藤色過時套裝的女人慢慢走遠。 

────看著泰國女人離去的身影,瑪麗亞這才發現,在昨晚兩人共渡的時光裡,彼此連一句日文都沒說,這還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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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圖片是日本的女兒節娃娃,照片來源:

http://www.tac-school.co.jp/breather/59646077_37.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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